自十八岁开府建衙起,已经过去了四十多个年头。如今,养父和恩师早已故去,我也年过花甲。
金陵的风,停了又起。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但是,我知道,我曾经最依赖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的音容笑貌像是就在眼前,永远都不会消失。
我的养父,是大梁先皇。
记事起,他还是个位份不高的皇子,长年征战在外,我时常见不到他。
他来见我时,总会带点儿掖幽庭见不到的小玩意儿,那时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找到这些东西,但是越长大越觉得,养父虽然是军旅之人,心思却和他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一样,精致温柔。
养父性子直,见不得我在掖幽庭受人欺侮,我也想过他为什么会这样维护我,这曾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但是我喜欢他,只要有他在,我就会误以为我不是个孤儿,我还是有个家的。
后来我得知了真相,依旧感念,他偏执地善良和不变地赤忱。
我的恩师是一个看似文弱,但雷霆万钧的人。他穿着一袭白衣,面容常憔悴苍白,手指细弱无力,但我能感觉到他心中丘壑,未雨绸缪,同我见过的旁人都是不一样的。
苏宅里的人都尊称他宗主,因为他是江湖第一大帮江左盟的盟主,大概还因为他是琅琊榜首,江左梅郎,曾经的誉王称他为先生。
不管是谁,见了他,都极尽尊重。
只有养父和他之间是不同的。
养父起先还称他为先生,后来改成了苏先生。养父入主东宫之后没过多久,我在一个雨夜里,见到了已是太子的养父,眸中含泪,叫他,小殊。
当时,有些事,我还未全明白,以为他是说错了。
只是恩师的情绪似乎也起伏波动太大,呼吸都沉重了许多,他说,
“景琰,我已经回不去了,但是你,你才刚刚开始。这一路孤独,注定由你一个人承受,我真的很抱歉。所以我一开始……”
“所以你一开始就根本不想让我知道,你是小殊。”
我的养父和恩师都是极好看的人,爱慕他们的人大概也可以从东宫排到靖王府了,但是那一晚,我突然有了个很奇怪的念头。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们更绝配。
再后来,战事起,我的恩师离开了金陵。
他带着一支军队北上,我第一次见到他身着戎装的模样,俊逸潇洒,少了往日冰冷的倦意,他看起来像个真正的将军。
我的养父站在城头,目送他远去。
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眸里,尽是担忧和哀伤。
我凝望着他,他的眼里却似乎只有那个身形消瘦的将帅。
过了一年,北境来了一封信。
我正坐在养父边读书,那个士兵把信件呈送给他。
信封上,是我养父的字。
「景琰 亲启」
没有尊称。
我却觉得,似乎我感知到的这份心意,已经跃然纸上。
他看了许久,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他的脸颊苍白,和恩师别无二致。
“这是小殊写给你的话。”
这一次,他没有介意我和那个士兵在场,就改变对恩师的称呼,我确定自己并没有听错,小殊,这两个字。
我忍不住,还是偷看了上面的话。
景琰,见字如面。
十三年,一别两宽,我终究得以林殊的结局终了残生,夙愿已了,只是放心不下你。
我虽然说过你有情有义没有脑子,但这天下,我是最明白,你的情义和智计的。
我不担心你不能成为明君圣主,我说过,麒麟择主,不可盲目。我担心的是,这孤独寂寞的一生,太难熬。
幸有庭生,尚在你侧。
也算是皇长兄的一点遗志和血脉尚存,有丝毫慰藉。
景琰,我们想要的那个江山,都在你肩上了,愿初心不改,不负英魂所托。
林殊 字
元佑六年十一月廿五
庭生,你曾说,要做治世能臣,我相信你心地纯良,终归会是陛下最信赖的人。
其心不悔,不渝。这也是你父亲的期望。
愿你平安喜乐。
指尖被几滴浸透纸背的水珠沾湿,我看向养父,他别过了脸,细瘦的肩膀却颤抖着,我知道他在哭,我似乎能看到他脸上莹莹泪光。
我也看到了,林殊,这两个字。
后来,我知道了。
我的身份。和那个看起来太过羸弱的将帅,本来就属于沙场。
但是,养父与恩师在我身上寄托的,我不忍心违逆。这个江山,谁做主又有什么关系呢,人心难测,岁月悠悠,死亡,终究会是每一个人归宿,这才是真正的众生平等。
也可能,是我见过,养父抬手拨掉,林氏少帅林殊牌位上的那张红巾,那样的悲伤,反而没有了眼泪。
自此,再也没有超越那一番的,悲绝,哀绝。
再后来,我十八岁了,被加封长林王,有了自己的王府。
一切,都恢复平常。
我小半生传奇般的经历和转变,戛然而止。
但是,我始终难忘,我养父临终时,唤我近前,那双眸子里,依旧是温润清澈,他看着我,许久许久。却仿佛是透过我在看着另一个人。
“庭生,你长大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阖上了眼睑。
我再也没见过,那样干净的眼睛。
我也想过,那句话到底是对我说的,还是他想告诉其他什么人,我想不透,但却能感觉到一二。
多半,他是想对赤焰军少帅林殊说,
不负皇长兄和挚友所托,
这盛世江山,少年英才,皆,如你所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