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肉不欢协会荣誉会长

ID=桑葚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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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约稿,请私信

因果『李世民*高力士』

……不说什么了,么么哒小天使,然后……反正我先去哭一会儿(´•ω•̥`)

焙:

*第一次写古风,特别不顺手,结尾也着急
*以桑太苍山为本,全架空,与史实无关,全文扯淡
*表白《苍山负雪冷楼阙》,喜欢
*向你表白 @桑葚洱海
*应君一诺,山海为证,不负






『一』
世间天道,泱泱众生,无论如何搏命,也都逃不出因果。


高力士闭上眼,听着门外的静寂——那静寂不来自于空阔,而来自于屠杀前的肃杀。他想。自己没败给宿命,却终究败给了因果。


那苍青色的楼台于大雪之中被铁色铠甲重重包围。阴沉沉地压了一片,将清冷的楼阁围得水泄不通。大雪之中僵持了半个时辰,高力士终于派人传出话去,说他将开门,开门之后,众将士杀我可以,然,不可杀我家人——那服侍了他八年的仆人,一共只有八位。八人陪他八年,四季轮转,年年岁岁,他们早已与家人般与他同吃同住。


那男男女女,一个都舍不得,不可杀。


一人之罪,不该牵连。何况他没有错。


门外领头的将士脸上映了一片火光,他握了握腰间挂着的佩剑,那繁复的青纹攀援剑柄而上。他站在门外,沉眸看着那扇紧闭而又脆弱的红漆大门,那扇门后面便是留下传奇的那个人――当年战单于,他只有十五岁,跟着高力士的大军,随军而行,一路听过孤雁嘶鸣,穿过丛林山野,眼看着高力士亲将怜士,以妙法胜单于,战场之上第一次没见血流成河,却内解两国兵粮之忧,外修邦国之好。


这样一个天性良善,才能经纬的人,不想却在大战两年后便犯了叛国罪,听闻圣上念其曾有功,便免了五马分尸之死刑,交换的是被在此囚禁从生到死。他至今仍然记得清楚,高力士走进这楼阁那天,他是被哥哥带来来为他送别的。那天洋洋洒洒的大雪下得疯狂,半个手掌大的雪片落在他单薄的肩上。天下尽知皇上与其情深,可那日却一点情分都未留得,那么冷的天,平日里高力士那件贴身的狐裘不在,而甚至连件冬衣披挂都未被准许带来。


就这么赤条条一个人,来去如此。当初他抱持着期冀进了皇宫。转眼间,十几年的光景犹如白驹过隙。翻过了酸楚时光,换来的以为是岁月静好,相伴良人。却不成想,无论是天下还是他以为的那个良人心里,终是成了个笑话――背着一身伤痕与功勋,身后漫天骂名。


但那人脸上无星点悲怆,反倒是释怀的坦然。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抬头不知在望着什么,雪花飘飘洒洒落在他睫毛鼻尖,漆黑如点墨的眸中是一片流动的银光,世间仿若都收敛眸中。他看着高力士站在门前,望着那高耸巍峨的楼台屋檐,在身后几个不惜舍命来送他一程的将士的沉默中,笑着叹了口气,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与谁说了句:


“臣也算此生无憾。”


言罢便毫无犹豫地踏过了门槛,消瘦挺拔的年轻身姿就这样消失在了朱红门后。大门缓缓闭合,他始终没有回头。


后来,便是岁月催人。


哥哥泪滚落下来,他说要不是高力士,换上别的领兵将军,那当初他们哥俩说不定早就死在了刀剑之下。当初军中皆传,本是要派遣先锋正面迎敌单于,然后大军包抄,攻其侧翼,硬碰硬以人数优势胜单于。


而他哥哥就是带那亡命之军的头领。抱着死如灰烬的心,战战兢兢地被高力士带到单于的地盘。本以为必死无疑,却听他淡淡说他自己领兵去引他出来,要尽少伤亡,最好便是不死一兵一卒地,打一场胜仗。


那是死亡线上突然被人拉回来的惊喜与感激,涕泪俱下。


他抱着当时年纪尚轻的他说:他是个好人,可你看,好人就是这样的结局。


他不信叛国这个罪名——和哥哥一样,他不信。他打心眼里敬佩高力士的才华与风骨,也爱他心里的家国天下,山河边疆。他真正地把人当人,把命当命——就凭这良善,他怎可能叛国?


后来才知道,不仅他和哥哥不信。就算在他的名字已成禁讳时,军中若私下里谈论起他,仍是“爷”——这就是人心之证。


但造化弄人,距那天八年后的今天。文官上书,言大军将出征南伐,先遣行军却于半路被袭击,疑军中有人叛国,之后战火不知怎么就引到了这明明已经与世隔绝的高力士身上。


然后便听说那九尊之帝王,朝堂之上,勃然大怒。言昔日放他一马,如今却成了隐患。如此便除了罢。


帝王之命,一言九鼎。于是便有了今日火焰围城。他军令在身,皇命难违。心里本就矛盾又难过,听到高力士到了这份上却依然跟他要这八条人命,更是心乱。他不知该如何作答。将剑柄从冰凉捂到温热也不知当如何说。


“你可答应?”门后突然由仆人带着哭腔颤音的嗓音换上了一清冷声音,比当年高力士清冽的嗓音多染了几分风尘,“皇上要的不过我一人之命,无关之人,放他们一命,也算力士这一生,最后做了件好事。”


“将军答应的话,力士这便出门谢罪。”


他还是没做声,不过这清冷的声音似有魔力。他突然觉得悬着的心被一股力量蛊惑。
其实说是被蛊惑,倒不如说他终于落了心定了主意。


高力士站在门后,侍从仆人被他护在房中。


他听得门外默然,心里有了几分把握,于是走到门前,平静地打开门闩。


于是便见门外火光连天,刃光冷寒,铠甲的金属气将空气都变冷了几分。领兵的他看着门前那人影,瘦得可怕,却风采不减, 与之前相比多了几分岁月沉淀,他眸色深沉,嘴角却轻松地扬起。高力士朝他淡然地笑:“除我外不伤他人,将军当守诺。”


他闭上眼,回想起当年李世民拥他入怀,他怀抱的温度始终是适宜的温度,恰好融得了他的心,又不至于烫伤皮肤。从盛夏到严冬,高力士曾祈求过就这样岁岁年年。他半生之苦沥尽血海,李世民的出现曾让他以为终于漂泊到岸。


因了他的出现,他能够成全自己,为他谋了天下,护了江山。


而现在,就因他为他从边疆收复了版图,功高盖主,终是在江山帝位与一人心之间选择了前者。如今一道命令,他被囚了八年——这八年,无人知晓他如何熬过。


高力士想过自尽,可又期冀,说不定某日能再见他星目剑眉,与他道当年,他就不问对错。而今天……罢了,死去也好。


可当他闭上眼,没等到剑光抖落的颈间冷凉。反倒是听到铠甲摩挲,与扑通一声。


睁眼,那着红边铠甲的人单膝跪下来,接下来便是身后肃穆的士兵中寥寥几人也随他跪下来。而之后,却如同决堤的水坝,跪下的人如潮水蔓延开去。


高力士吃惊地听得领兵之人如同洪钟的声音:“将军,你走吧!”旋即便扭头朝身后大声喊道:“今日之事,皆我一人之罪,无意与兄弟们分享!愿尔等成全!”


高力士惊了——公然抗命,可是杀头之罪。他要扶起那人,那人力气却大得很,拗着不肯起身。他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和一包碎银不由分说塞进高力士手中,浓眉下一双凛然的眸子望着他:“一直向北走,如有人问,便拿出令牌,无人敢拦将军。”


不等高力士说话,他便再说:“我这一命,不敌将军当年所救性命之万一。军中素来不信将军叛国,只是无人有力救将军从这牢狱中出来。今日圣上为小人蒙蔽,又下昏旨。我若杀了将军,定然良心不安,回军中亦无颜见我士卒,遭一身骂名。与其如此,倒不如遂了良心,违圣抗旨又如何?实乃快事!”他越说越洒脱,最后将剑抽出,往地上一扥:


“当初大恩,今日可得报矣!”


高力士闻言,顿了半晌,才又说:“抗旨,可要杀头。”


“臣不怕。”那人一双眸子熠熠,“臣只知道,人总要分个对错。”随着他的话,身边跪下去的士卒也开始有人喊道“不怕”,最终成了振臂高呼,八年人心不平的压抑,一瞬爆发。
“既然如此,”高力士望着他,在高呼嘶吼的声音中声音淡凉,“可否帮我做一件事,许能救你性命。”


“我高力士,不喜欠人什么。”


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命都给了他还有何好怕?今日的抗旨与死亡来临的预兆并没有给他太多的恐惧,当话出口,居然更多的是快意恩仇的淋漓痛快:“将军尽管说。”


“你叫什么?”


“郭镐。”


“好。你送我进宫。我想见皇上——不、李世民一面。”


高力士想,终究他都要死,不如死个明白。既然生不能磊落,日子也已经过成了这般,死时定要弄清楚自己究竟为谁而死——这一辈子,是为他自己,是为山河天下,还是只因为帝王那颗多疑之心。


『二』
夜深了。李世民仍然伏在案边批阅着奏章。八年来,他重新习惯了无人助他的日子。高力士替他打了半个天下,如今他总要牢牢守住这锦绣江山不负故人所托。


故人。故人。


想着这两个字,八年前的场景还时常于眼前浮现。头发斑白的帝王咬紧了唇,不禁放下手中的奏章,转而望着自己摊开的手掌。


借着一盏昏黄摇曳的烛灯,看得手心纹路颇乱。正如他心中此刻的破碎不堪。


他用这双手握过他的手,抚过他的脸庞。用这双手,折过花枝为他熬汤,为了他的安全挡过刀剑。同时他也记得,自己曾兴高采烈地用这双手描绘过要送他的那亭台楼阙。他记得自己说过,要在他的江山里圈出一处天地,专为他轮转四季。那时候他陪他看云卷云舒,看花开花落。


春有桃夭李艳,夏有凉席一卷,秋有明月海棠,冬有炭火暖炉。


李世民记得,他想过,没有他的天下不是他的天下。


而他的天下,全押上也换不来一个他。


可世易时移。帝王终究是帝王,权位始终比情爱重要。他和高力士,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今日境地。


当初高力士首战告捷,威名赫赫班师回朝。赞誉与质疑杂糅着充斥了那几日的奏章。一拨人说要赏,一拨人说要杀。主张赏的人言高力士军功显赫,且既平战乱又修邦德,可服世人;主张杀的人则说宦官误国,天下都会笑一个宦官带兵出征,前所未闻,况又当即封骠骑大将军,从一品,功不符盛名,这一战成名,让那些曾立军功却官职低微的人如何想?


这两种,起初李世民并没有放在身上。他是明君,心中有一杆秤,断得清是非。


可李世民没有什么态度的态度,便让文官们更加激动,奏章成倍地增加,说什么的都有,甚至于说他功高盖主。且有那么几个不要命的文官,凭着宫里李世民贴身的太监宫女的口信,了解到高力士或许会帮助李世民批阅一部分奏章时,便更加口不择言。


说什么宦官主政,傀儡皇权,盛唐将衰。


纵然李世民明了事理,可也架不住被这么说。盛唐将衰——他一手创建的盛世就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文官给下了定论?李世民忍不住拍了桌子。抬眼看向高力士坐在一边,细细盯着奏章没有理他,一股无名怒火升腾而起,拂袖就走了。


那日起,李世民也不知染了什么疯魔。见到高力士低眉顺眼的样子不再觉得此人世间无匹,反倒是愈发生疏,最终起疑。


帝王一旦生疑,离天塌就不远了。


于是在山海阁落成之日,李世民终于选择了一封说得通逻辑的奏疏相信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人心难防,一封通敌密信,无多证据,也不听辩解,便定了罪。


凌霄楼阁还没见过院中栽植的桃花盛开。李世民那么费心地自己设计并监督建造的园子,藏露互引,风亭月榭迤逦相属,凉台燠馆参差起伏。


突然就什么都不是了。只沦为一座紧锁的囚牢。


如今八年过去了,李世民纵悔不当初,可也没有饶恕的旨意——他发现,曾经以为做不到的事,离不开的人,其实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父兄如是,高力士如是。


皇权不可动摇。况且一旦露出自己想要放人的预兆,总会被文官的口诛笔伐压回去。李世民看得出来,就算他真的把高力士要回到他身边,不久之后,总会有新的招数等待着他。


于是便也不知自己如何就这么忍心,海棠花落了八次,他硬是一面也没见他。


那日他问服侍他的大太监,城北那阁楼里如今如何了?大太监便低着头,细着嗓子跟他讲,说那楼阁之中,如今荒草遍野;亭台楼阁脏乱蒙尘,宫阙门堂蛛网遍织,溪水干涸,假石残缺。一副衰败凄凉景象。


那是他的心血,所用的筑石都是李世民在迢迢千里运送而来的繁多太湖石中亲自挑选而来——他们怎么敢如此对待?李世民便怒了,质问他自己派过去的太监宫女都是干什么吃的?


大太监被骤然起身的李世民吓得赶紧跪下连连磕头,直撞得额角血肉模糊。硬着头皮解释说,毕竟关着的是叛国罪人,派过去的太监宫女觉得跟着这样的主儿,难有油水,于是不是在宫中行点好处默默调去别的宫,便是私自出逃。那里临近城边,也好逃跑。如今剩下的听说只有八个,老弱之辈,无上进之心,就待在那儿混日子了。


李世民便急得不行,问说那高力士呢?高力士如何了?


大太监跪在地上埋着头哆哆嗦嗦地回答:“皇上,如此境地与侍应……他能好到哪去呢?”
他说他爱自由,然而李世民不能给他自由。


残缺人生,一座雕笼囚牢。


他知道高力士有识有才,济怀天下,可赠与他一场梦,又被自己残忍地戳破了理想,也打碎了整颗真心。


李世民颓然,他望着刚刚送上来的一封表面剑指于他,责他叛国又通敌、实则为朝堂内党派之争而斗的奏疏。


那一派系,他早便想除去了。倒不如借着这次机会。


他揉了揉眉心苦笑,自己终是帝王之身,败给宿命。


他喉头酸楚。想,他想要的自由,便以最痛的方式给他。欠他的,下辈子当牛做马再还清,这样……可好?


『三』
高力士在郭镐的打点下,进了宫门。


他八年没有迈出过那道门,久不见阳光的皮肤苍白如纸。在夜晚里如同鬼魅。


郭镐在进宫门之前跟他说,将军,是不是您换身宫人的衣服比较好。


高力士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套那滚金黑袖、花纹繁复的盛装,那是李世民与他旖旎一夜时赠他的一身华服――他本来打算穿着上路的唯一一套,被李世民准许带过来的好衣服。他摇了摇头笑了:“我着这身,若是还不能见到他,那便真是什么都尽了。”


便就这样跟在郭镐身后进了城。


他回首望了望城北――今晚的月色很好,一如当年他初至山海阁居住的那个夜晚,他望着月亮,多年不曾哭过的自己那夜泪止不住地滚落。如今他借着月光,能看到一个黢黑的轮廓,扎在城北,像座坟墓默然伫立――死死地埋葬了过往,埋葬了他心心念念守护的人事,埋葬了一曲他以为能传世的绝唱――绝唱化为一谱单薄的折子戏,戏罢曲终人散,空余一座名冠“山海”二字的囚牢。


他跟在郭镐身后,脚踩在那曾无比熟悉的宫城大路上。夜里的皇宫如此空旷。而那层层宫阙之后的帝王,心中大概更是空旷。


帝王薄情,他用了八年相信这个事实,然后用了一辈子去接受。


那也曾是许他一生的人。他以为可以带他远离颠沛流离的人。


那是十二年前。


李世民拥着他,像是真心相付,说要为他修一座楼台。


要重檐碧瓦,朱阁青楼,沿路两边明灯千盏,灯火可盘旋楼台而上,星火尽铺脚下,再不见阴霾。他说要用满城灯火,驱散他生命中所有的阴翳。


当初漫天大雪,高力士被他裹在狐裘之中,他和九五至尊的他相倚坐在太极殿前。李世民眉尖都洋溢着兴奋,他神采奕奕地为他描绘那巍峨宏宇。


他挑着眉说――为你而建的宫殿,气势要宏大,要干霄拂云,直指天穹。要卷檐飞角,阙宇凌云――那殿脊上要蹲踞七兽,要够得上他的规格气派。


他说话时天上飘着薄薄轻雪,可高力士却分明在李世民的眼中看到了雪越万里,天地尽头素裹千里,关山塞口尽是银装――而那座他绘声绘色描述的宫阙似乎拔地而起,在苍山连绵之中沉郁庄严。


高力士抿抿唇,垂着眼盯着脚边覆在衣物上的狐裘,柔滑蓬松的毛在寒风中吹得倒了一片:“皇上当知,亭台楼阁之繁华,号令三军之权重,都与臣无干。”他拂了拂那被风刮乱的狐毛。


“臣在乎的,不过一人。”


高力士低着头说完,却突然皱起眉僵了一下,像是蓦然反应过来什么――七兽?


殿脊蹲踞七兽――那是皇后才能用的规格。


他抬起头看向李世民,眸光揉碎银河的明澈,伴着几分惊喜。


李世民望着他清秀的眉眼,就淡淡地笑:“朕也不在乎那些虚名,可朕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


也就只有这么多——如今看来只是笑话。七兽又如何?纵然数目规格尊贵,可它们已堪堪走到了檐角的最前端,再向前一步就会掉下去,走投无路矣。


高力士压紧了帽沿,风在袍袖之中烈烈鼓起,他眼眶有些湿,两道烈红在黑夜里藏得彻底。郭镐在他身边搀扶住他摇摇欲坠,步伐不稳的身体。他太虚弱了,郭镐真怕一阵风刮过,昔日风采冠绝天下的骠骑大将军就如飞絮扬去了。


『四』
李世民靠在榻上,突然身体一僵。他心里一直很慌,奏章一封一封,眼前过了一遍,却如同流水账目不入心。


终是无法再看,疲惫不堪地阖了眼。


合上眼的片刻蓦地就想起——今日是不是处死高力士的日子?


他腾地站起来,又瞬间脱力般地跌坐。鬓角的发白得更甚了。飞魂灭魄不可追,只道当年桃夭李艳处他回眸一笑,瞳色仿若初生之阳,照进他厮杀的一生――而如今那个明媚如朝阳的人却被他亲手杀死了。


高力士他看错了人。


那日事发,李世民未归。高力士自然也没能歇下,相拥而眠早已成为刻入骨子里的习惯,李世民的胸膛算是他凉薄一生中唯一的温暖。高力士坐在榻边翻着书卷等他,心中却酸楚。


那两日正是李世民与他闹得最僵的时候,高力士看出他生了戒心,于是也就懂事地离开了他的案边,不再插手政务。慢慢地,朝堂上似乎也容不下他了,他从李世民的眼神中读出了淡淡的厌烦。高力士回到他寝宫想了两日,终于称病,不再上朝。


所有他拥有的、李世民曾愿意给的,他都一样一样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李世民。唯独一样没能——便是每夜,他拥着自己入眠的资格。李世民的鼻息呼在他颈后,偶尔会隔着亵衣吻他肩膀,笑着抱紧他,手不安分地掐着他的腰逗他。


他都说了,不要他的天下,不要号令三军的权力,现在也可不要他经国济世之理想——他只要这一个人。


等来的却是李世民从将他圈在怀里入睡,变成他贴着他,手有些犹豫放于他腰际,乏味地抚过他的腰线,便转了身朝向另一侧:“朕乏了。”


事情很快就失控了。那晚李世民踹开门,眸中有高力士从没见过的冷漠。他冲进来夺过他手里的书卷扔向一边,将三两张发黄的纸甩在榻上,抓痛了他的手腕把人拎起来,高高在上,生杀予夺自由随己的帝王气魄头一次对他用了:“朕看错了人。”


窗外下了雪。他被押在朝堂之上,双膝跪地,眼角绯红扬起。罪名通敌卖国。高力士喉头带血,将敬称都抹去了,只问他:你不信我?


李世民居高临下望着他,眸中漠然:你叫朕如何信你?


好歹是留了情分。高力士这才想起。当今圣上,为了权力,可是狠到父兄都可以不要,又怎么会真心实意地怜惜一个残缺的他?


李世民勉力撑起身体,脚步虚晃着奔着门而去――也许借着今晚月色,他突然想再看那楼阙一眼。


山海阁。


取“山海为誓,不负相思”之意。


苍山负雪之时的一隅深青,建时李世民便觉得他一定会喜欢……却没想到是这个结局。他颤抖着双手想开门看看那一角――却又深感自己早已失去了这个资格。


这皇位坐得越久,人越不得自由。


李世民颓然靠在门边,泪刷地夺眶而出。然而他只觉在这夜深人静之时,门外似乎有个人,静静站着。


不言不语,风过无迹。不知怎么,李世民鼻尖仿佛萦绕了一丝熟悉的气味。


他觉得这气息像极了那个人,于是不管不顾地打开门。那一瞬间他只觉,自己积累了太多压抑情感的灵魂,若是能被离世的他带走,亦是好事。


他打开门。


于是昏黄灯火下,又见当年华服。


高力士站在他面前。瘦削的身板依然挺拔,撑起那繁复的衣装。滚金线描的龙凤,黑底大氅覆在肩上,镶玉带束住那把窄腰。本该风华惊世,可叹世事磨人。当初那淡眉雅目的绝美面庞,如今两颊消瘦,颧骨凸出、眼窝深凹。面容憔悴如纸,瘦到脱相的面容眉角都不再飞扬,只是形销骨立,硬撑出来的骨气。


李世民心疼地看着他,又惊喜地想抱住他,却被一把刀抵了回来。


刃光架在他颈间,高力士握着刀柄,眉间悲凉:


“圣上,犹记当年?”


高力士看着李世民由惊喜转为平静,最后便是满面悲怆:“是朕对不起你。”


本是一肚子的酸楚,想要问他,想要恨他。可这一句对不起,便打消了他所有心心念念的疑问——这真是个绝好的答案。


臣叛国了吗?――对不起。


你信我吗?――对不起。


你若信我,明知我偌大天下只有一个你,你怎么舍得,八年不见我一面。


你若不信我,当知以我的心性,失了你,活不下去,为何不干干脆脆地赐我一死。非要等到耗尽了我所有的期待,耗尽了我所有的气力,之后从我决定忘记你的时候却要将我唯一属于自己的剩下的这段残生拿走。


用尽毕生运气遇见你,然后用尽残生去恨你。


我高力士,只想问你一句——你说帝王之爱也有真心,那么,那颗心,曾对我付出过么?


……对不起。


高力士突然笑了。嘴角弯起。他听到身后簌簌风声,之后便是背后蝴蝶骨碎裂的声音。他能感觉到有冰冷锋利之物破骨而入,直捣心脏。手中一软,本就无意动作的刀刃贴着华服落下去,磕在殿前雕砖上,叮叮啷啷。


“护驾!”


命运只给了他一句话的机会。


他终究是连他的宫阙也进不得了——死的时候会有多疼,他曾经想象过,当时李世民还说有他在的地方死神不得入,他眸中桀骜,说力士,你只依靠朕便可,后半生,朕许你平安。当时他靠在李世民肩上,与他同看一卷奏章,坐在太极宫前谈尽天下事。那时李世民的怀抱还很暖。


可现在高力士仍是躺在他怀里,满身血污,抓紧他胸前金线缝绣的龙袍。不是当初那个人变了心——却是做回了他当为帝王的自己,不再爱陪一名宦官,做无益之事。


想来李世民为了这个位置,玄武门之变,杀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及其诸子,与他同脉的血流进砖石地缝,洇湿了桃树下的泥土,血腥味几个月都难以除去。高力士恍惚记起,第二年那被血液滋养的桃花开得盛,繁花绣球,李世民还曾笑着折花给他看。


高力士感到凉意顺着四肢的末端盘绕而上。他倒在血泊中,黑袍鲜血,长发散开,洇进血中。


错的人是他,是他看错了李世民。


他还能听到李世民在喊他名字,似乎带着哭腔——其实也不那么重要了。


高力士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他肩膀,他眼前已黑漆漆一片,看不见大雪停后,夜幕星月朗朗,揉碎的星子一如当年。


“李世民……我死后,不要因我再杀人了……”因他而死的人,九泉之下都面对不起。


“其实,我记得你当年说过,”高力士笑了,风华最终泯灭。他眼中的光慢慢沉下去,“说爱我。”


“那一句,误我终身。”


李世民呆呆地望着他垂下去的手。怀里的人蜷缩着一动不动,他身体突然变得很轻。


也许是灵魂太重,才压得他委身凡间。


朗朗星月,又掩于尘烟,洒洒大雪,落在血泊中。


『五』
高力士死后,朝堂上平静了一阵。似是文武百官,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消化这个消息。


李世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鬓角的白快染至发根了。
他命人一把火烧了那山海阁,说要干干净净。


大太监不解,好好的园子,就这么陪了死人。


不解归不解,下人哪敢揣摩主子的心思。


只是那日,他突然明白了什么——那日李世民睡下,身边却似乎特别留了个位置。他瞟着李世民睡梦中滴落脸侧的泪。听得他说。


我知你,当是喜欢的。


朕对不起你,死后若能原谅朕,可否共眠山海?




那把大火起的时候很多人去看。百姓快淹没了城北角,都提着篮子,抹着眼泪扬了把纸钱――漫天的飘飘洒洒。


世间再无一个他。


远处苍山负雪――年年冬季如此,辽阔无边。可再没有那抹苍青的屋顶。


一生一魂,一世一人。


终是散了忘了。


层楼累榭,经年旧事,爱恨痴缠。


皆终化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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